舷窗外,夕阳将云层浸染成焦糖色。飞机穿梭于对流层时,机翼震颤,抖落几缕云霞。当机身冲破云层,轰鸣骤停,山峦似披上婚纱,与夕照相拥,渐成我回望的远方。
机舱内,空姐用标准普通话宣读注意事项,声线柔和。我望向窗外,沉醉于山云相映之景。突然,邻座老大哥操着熟悉的方言开口:“啧,你老扒着看窗外头,啥东西这么袭人呢!”那乡音如惊蛰春雷,瞬间叩响记忆闸门,从耳膜直击舌尖,唤起沉睡的乡音共鸣。我笑着让出位置,老大哥探头惊呼:“咦!亮眼得很哇!”朴实的赞叹裹挟着莜面香气,裹挟着山城庙会的喧闹,让我这个在异乡久疏乡音的游子,只能用蹩脚的普通话唤一声“老乡”,仿佛在万里高空依偎着大境门的古城墙。
飞机广播打断了我们的寒暄。望着西沉的落日,我心中泛起“移舟泊烟渚,日暮客愁新”的惆怅。低头望去,云下点点灯火,似在勾勒儿时记忆里的乡音轮廓。
儿时频繁往来于“新冀”“蒙冀”探亲,乡音总与味觉记忆交织。在新疆石河子,二舅姥爷和我分享“歪江”沙棘汁的酸涩;内蒙草原上,父辈围坐,将“奶疙瘩”泡进奶茶。后来,我回到新疆求学,毕业后辗转各地,在云南街头听卖糖水阿婆带着糯米香的傣语,在广东凉茶铺前听阿公阿婆粤语“倾偈”。天南海北的风中,似乎都能听见幼时在内蒙敖包山上系紧的哈达猎猎作响。
后来,我来到重庆这座山城。不同于张家口烟火气被群山环抱,重庆的江湖气弥漫于山野市井。嬢嬢们热情的招呼,带着汹涌辛辣的方言,常让我面红耳赤、应接不暇。我抱怨这里“足蒸暑土气,背灼炎天光”的盛夏,却又贪恋火锅小面带来的“巴适”“安逸”。重庆方言的热辣,轻易融化了游子的疏离与客气;可当满桌乡音环绕,标准的普通话反倒成了格格不入的“异乡曲”。
乡音于游子,恰似生命中的悖论。它是镌刻在血脉中的寻根密码,却在漂泊中逐渐模糊;“一方水土养一方人”的美好,因方言的淡化,成了游子与故乡“藕断丝断”的遗憾。
我试图从中国山脉地形图、水系图中拼凑乡音版图。走出太行山时,读懂了父母欲言又止的牵挂;告别海河水,拾起散落在清水河的乡音碎片;翻越祁连、昆仑,忆起儿时啼哭;跨过横断、触碰长江,遇见那个南方姑娘……
飞机缓缓降落,暮色笼罩,灯火如星。恍惚间,我仿佛看见一个竹杖芒鞋的身影穿林而过,耳畔响起那句“此心安处是吾乡”。此刻,我终于不再彷徨,因为我明白,无论身在何处,乡音早已深植心底,而心之所安,便是故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