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到龙游,是仲夏的一个夜晚。暑气还未褪尽,衢江水面笼着层薄纱,远处的丘陵浸在昏黄的月色里,轮廓烘得有些模糊。当地人说,这片土地得名“龙游”,是因丘陵如鳞、蜿蜒似龙在游——我站在中心试验室窗前眺望,果然见山影伏在夜色中,像蛰伏的龙,脊背驮着千万年沉潜。
夜深时,恍惚间脑子里闪过“君子应有龙蛇之变,落地为蛇,俯身草莽”。龙游这地名,原藏着古老智慧:龙可腾云亦可潜渊,蛇能盘踞亦能破壁。我们中隧人不正是如此?初出校园时满腔热血,告别城市霓虹俯身山野,脚下是发烫的泥土,头顶是缀满星子的穹庐。我就像一条小蛇,不知何时才能蜕变为龙。
试验室外有片竹林,晚风穿过竹叶的缝隙送来凉意。新竹笋壳晒成浅褐,老竹躯干被月光镀上银边,每片叶子都凝着夜露,风过便簌簌坠落,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凉。
我近来常在这里散步,听蛙声在竹林深处涨潮,看流萤提灯穿过竹影,在地上织出流动光斑。忽然懂得“落地为蛇,俯身草莽”的深意——不是妥协,而是扎根。恰如竹子,地下根茎在燥热泥土里默默伸展,方有地上的节节高升。汪总常说:“试验要亲力亲为,打好基础才能出色完成任务。”我想这说的便是“扎根”吧。
我们的项目在山腹深处。同事们说,隧道是大地的血管,我们是疏通血脉的人。隧道建设困难重重:突泥突水间,施工人员安全帽的灯柱劈开黑暗,照亮掌子面斑驳的纹路。他们不惧险阻、敢为人先,用钢拱架撑起安全屏障,以混凝土浇筑坚固“血管”。这般龙蛇般的韧性与力量,正在大地深处一寸寸开辟通途。每一次突破困境,都是对“隧贯山河”最厚重的注解。
有次从隧道口出来,恰逢月上中天。衢江被照得像条融化的玉带,对岸村镇亮着零星灯火,如散落在人间的星光。原来“道通天下”不仅是混凝土筑就的坦途,更是爱的连接:连着游子对家人的牵挂、连着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、连着祖国繁荣昌盛的愿景。我们打通的,不只是山体阻隔,更是此岸与彼岸的等待、故乡与远方的牵挂。龙游的龙,正蛰伏在夏夜浓荫里,每一寸蜿蜒都酝酿着贯通的力量。
行文至此,天边泛出白光,晨雾带着水汽漫上山头,暑气又悄悄聚集。我拿起图纸,上面的线条在晨光里仿佛活了过来,一头连着山的坚硬,一头连着水的温柔。龙游的龙仍在丘陵间游弋,而我们的隧道,正沿着龙的脉络悄悄生长。
所谓龙蛇之变,我想是:俯身草莽,厚积薄发,待时而动。于高处时存敬畏,于低处时怀远方。而隧贯山河、道通天下的使命,从来都藏在俯身草莽的虔诚里。毕竟,所有通途的起点,都是对大地最深的鞠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