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如清露,水滴虽小,读多了就如水穿石,常于不经意间啄破我们在生活里结出的老茧,浸润那久磨迟钝的情思。我们所求的诗意栖居,其实大多都在平常的琐碎之间。
李益的《喜见外弟又言别》不知读过了多少次。
十年离乱后,长大一相逢。问姓惊初见,称名忆旧容。别来沧海事,语罢暮天钟。明日巴陵道,秋山又几重。
寥寥数句如一组镜头,记录下诗人与表弟十年离别、乱世偶逢、对座长谈、天明话别的事。之前读时,多是受各种“导读”“解析”的指引,感慨世事沧桑、或者乱世中的聚散无奈,而那次读到“别来沧海事,语罢暮天钟”,突然杂念纷然——每日忙忙碌碌,在快节奏和高密度的工作生活里,好久没有和人长谈过,甚至与人相处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。
诗中,诗人与表弟幼年离别,漫漫十数年,要努力回忆才敢相认。对于现今的人们来说,十年陌路,意味着你非当年的你,我也不再是往昔的我。虽然在同一片天空下,本质上已是两条近乎不相干的人生。今时的经历观念全然不同,曾经的亲密无间也早被时间稀释,如今又有什么可说的呢?但他们居然“语罢暮天钟”。
忍不住掩卷浮想,他们会说些什么呢?
最终的答案是闲话家常。会关切地问分别后各自的境遇,会说起当年一起玩耍的谁谁如今怎样,会问问彼此的父母儿女,会拜托彼此转达关切和祝福……很多琐碎的、说完就忘了的话,很多我们现在看来不会带来任何“收益”的、“无效社交”的事。
闲话家常,是我从小就不太喜欢的琐碎无聊。和爹娘走亲戚或者赶集时,常常在路上碰见熟人,然后他们就会莫名其妙地说上大半天。无聊的等待常使我焦灼,等到最后忍不住会忘却礼貌地抱怨催促。不知道那些家常理短的事儿有什么可说的,竟然还会说很久。
后来读书求学,尤其初高中时得了许多“大道理”,对这些繁琐闲话更是不屑一顾,而父母却始终未变,只要路上遇见了许久不见的亲戚或老友,都要停下来在路边“拉会儿家常”。但儿女们在等待时有意无意间表露出的不耐烦,常使他们不得不匆匆挥别。一路上总还带着遗憾,念叨着“才多久不见,老了这么多了”。
因为对“拉家常”这份幼稚而固执的成见,自己很少和别人去诉说自己的事,也很少愿意去听别人诉说。渐渐地,似乎生活里没什么事值得一说了,只剩下一大堆空洞的道理。在岁月的消磨下,父母日渐变得沉默,而自己似乎有很多想要说的却忘记了怎么去说。幸而还有诗可排解。还记得那时,在冬季的夕阳里反复咀嚼着“别来沧海事,语罢暮天钟”一句,如嚼苦丁,越嚼越苦涩。
突然明白,父母们的琐事絮语,其实是一种本能的关心——肯去诉说是信任,肯去倾听是关心。当年的大人们不会意识到这埋在深处的情理,因为对他们来说,这是不需要论证的理所当然。而这份廉价易得的“本能”,于我们却是一种被抛弃了的“奢侈”。
后来,慢慢尝试着跟父母“拉家常”,初时没话找话、磕磕绊绊地问些老家的变化,在他们如数家珍的“唠叨”里,发现自己这许多年所谓的忙碌竟如此空洞贫乏。而父母唠叨的那些琐事不仅激活了许多温馨的回忆,也填补了许多过往的荒漠。再后来,拉家常越来越圆熟,至于再三听到把朱元璋和唐太宗弄混、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分不清了也不再去纠正,偶尔还会附和着演绎一下,满屋其乐融融。父母暂回老家,无论多忙手机视频每天也要聊上一会儿。
现在只剩自己与丈夫两人在广州,居家里东一句西一句漫无目的地说些琐事,且越说越多,那些曾经不屑一顾、懒置一词的琐碎,在“拉家常”的磋磨之下,点点滴滴折射着生活的光彩。昔日各自对着手机的无聊冷清,不知道何时消散无踪了。